01
白云机场的出发层,永远是人声鼎沸,像一锅煮开了的粥。
拖着行李箱的轮子摩擦着光亮的地砖,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,广播里一遍遍播放着温柔却不容置疑的登机提醒。
在B127号登机口附近的蓝色塑料座椅上,魏振华坐得笔直,像一根随时准备弹起的弹簧。
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,领口和袖口都起了毛边,脚上一双布鞋沾着些许干掉的泥点,一看就是个常年在外奔波劳碌的普通男人。
他的全部家当,就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,被他紧紧夹在身体和座椅扶手之间。
而他最引人注目的“行李”,是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女孩。
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模样,被他用一种近乎占有的姿势圈在怀里。
她叫魏思雅,穿着一身粉色的公主裙,裙摆上还带着点蕾丝花边,只是那裙子有些褶皱,像是穿了很久没打理过。
她的头发用红色的皮筋扎成两个羊角辫,可一边高一边低,显得有些潦草。
最让人心里发毛的,是小女孩的眼神。
那双本该清澈灵动的眼睛,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,空洞、迷离,没有焦点。
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靠在魏振华的肩膀上,脑袋随着魏振华紧张的呼吸轻微起伏,任凭周围人来人往,吵吵闹闹,她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玩偶。
一个推着婴儿车经过的年轻妈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,低声对丈夫说:“你看那孩子,是不是生病了?一点精神都没有。”
她丈夫瞥了一眼,随口答道:“估计是起太早,困的吧,小孩子都这样。”
魏振华听见了,但他没抬头,只是下意识地将怀里的魏思雅又搂紧了几分,仿佛那是他此生唯一的珍宝,谁也碰不得。
终于,广播里传来了他们所乘航班开始登机的通知。
魏振华几乎是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的,他单手把背包甩到肩上,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魏思雅,随着人流汇入登机通道。
在狭窄的机舱过道里,他尽量侧着身子,避免怀里的孩子碰到别人。
找到座位后,他小心翼翼地坐下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02
飞机进入平飞阶段后,机舱里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。
空乘人员开始分发饮料和餐食,乘客们有的看电影,有的聊天,有的已经拉下遮光板睡着了。
魏振华什么也没要,只是向空乘要了一杯温水。
他拧开一个旧得看不出牌子的保温杯,把水倒进去,试了试温度,才把吸管凑到魏思雅的嘴边。
“来,雅雅,喝点水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
魏思雅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机械地吸了两口,然后就再也不动了。
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一道,魏振华赶紧用袖子给她擦干净,动作轻柔得有些过分。
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,打扮得很体面,看样子是去外地看孩子。
阿姨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,主动搭话:“大哥,你这闺女真乖啊,一路上不哭不闹的。”
魏振华的身体僵了一下,随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嗯,她……她就是有点认生,平时话少。”
“多大了啊?看着得有五六岁了吧?”阿姨很热情,“这小脸蛋儿,真俊,跟你长得还真像,特别是这鼻子。”
魏振华的心猛地一沉,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。
他强作镇定地答道:“是吗……都说像我。”
他不敢再聊下去,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,便把头转向了窗外,留给那位阿姨一个沉默的后背。
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,魏思雅偶尔会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一下,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,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。
每当这时,魏振华都会像个被惊动的刺猬,立刻低下头,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,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,直到她再次安静下来。
这一切,在周围人看来,不过是一个略显笨拙的父亲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抚着旅途劳顿的女儿,平凡得不能再平凡。
03
一直安静如鸡的魏思雅,忽然在魏振华的怀里剧烈地挣扎了一下。
她的眼睛似乎有了一点点焦距,嘴里发出了航程中第一句相对清晰的话。
“爸爸……我要……上厕所……”
声音又细又弱,还带着点哭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魏振华听到这句话,像是听到了冲锋的号角,整个人瞬间从那种紧绷的戒备状态切换到了行动模式。
他几乎是弹射起来的,对旁边座位的阿姨说了声“借过”,声音都有些变调。
他一把将魏思雅竖着抱起,让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颈窝里,低着头,用一种近乎冲刺的速度,朝着飞机尾部的洗手间快步走去。
他的步伐很大,很急,完全不像是在拥挤的机舱里该有的样子,好几个乘客都被他撞到了肩膀,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。
但他根本顾不上道歉,眼里只有那个亮着“无人”标志的绿色小方块。
到了洗手间门口,他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,直接用肩膀撞开了那扇并不厚重的门,抱着孩子闪身进去。
“咔哒”一声,门应声锁上。
那一声反锁的动静,在平稳飞行的机舱里,显得格外清脆,也格外突兀。
时间,从这一刻开始,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。
一分钟,两分钟……洗手间里安安静静。
五分钟,十分钟……洗手间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。
一个名叫汪志斌的中年男人,此刻正捂着肚子在过道里来回踱步。
他午饭时喝了一大杯冰可乐,现在报应来了,膀胱胀得像个气球,急需释放压力。
他看着那个一直显示“有人”的红色标志,脸都快皱成了苦瓜。
“搞什么啊,在里面生孩子吗?”他小声嘀咕着。
又等了五分钟,他实在憋不住了,走上前去,礼貌地敲了敲门。
“咚咚咚。”
“您好,里面的朋友,麻烦能快一点吗?”
门里,寂静无声,仿佛是一个空无一人的空间。
汪志斌的眉头锁得更紧了,他提高了音量,又敲了几下,力气也大了不少。
“喂!有人没有啊?完事儿了没?外面有人等着呢!”
这一次,敲门声在机舱里回荡,好几个乘客都好奇地望了过来。
然而,回应他的,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。
04
一位名叫杜秋月的空乘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。
她有着职业性的敏锐观察力,汪志斌那焦躁的神态和不同寻常的敲门举动,立刻引起了她的警觉。
她推着服务车,优雅地走过来,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,声音柔和地问道:“先生,请问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?”
汪志斌一看见穿制服的来了,赶紧指着洗手间的门,大倒苦水:“哎哟,你可算来了!这里面的人,我看着他进去的,一个大人带个小孩,这都快二十分钟了!敲门也不答应,一点动静都没有!”
杜秋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。
“二十分钟?”
她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。
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乘务员,她脑子里立刻闪过了好几种可能性:乘客突发疾病晕厥?老人或小孩被反锁在里面打不开门?还是……更糟糕的情况?
她不敢怠慢,立刻示意另一位同事接管服务车,自己则快步走到门前。
她先是侧耳倾听,里面静得可怕,连水声都没有。
于是,她抬起手,用指关节有力地敲击着门板,声音比汪志斌的要沉稳,也更具穿透力。
“您好!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务员,请问您在里面还好吗?”
她停顿了一下,等待回应。
“先生?您能听到我说话吗?如果您需要帮助,请回应一下!”
这一次,里面终于有了反应。
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,但那声音又低又闷,充满了极不耐烦的敌意。
“知道了!催什么催!马上就好!”
听到这个回应,杜秋月和旁边的汪志斌都愣住了。
这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乘客该有的语气,更不像一个带着孩子、应该感到抱歉的父亲。
那语气,更像是一个被打扰了年头好事的流氓。
杜秋月心里那根名为“怀疑”的弦,被彻底拨响了。
她稍微松了口气,至少证明里面的人还清醒,但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却不减反增。
她对汪志斌安抚道:“先生,您别着急,可能孩子不太配合。为了安全起见,我会在这里守着。前面的商务舱洗手间现在是空的,您可以先去那边。”
打发走了汪志斌,杜秋月却没有离开,她就站在离洗手间不远的地方,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,眉头紧锁。
05
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。
这五分钟,对于守在门外的杜秋月来说,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她能听到机舱里乘客的低声交谈,能听到引擎平稳的轰鸣,唯独听不到那扇门后有任何“马上就好”的迹象。
那扇门,就像一个沉默的怪兽的嘴,吞噬了那对父女,也吞噬了所有的合理解释。
杜秋月的职业直觉在向她疯狂报警:出事了,绝对出事了!
她不再犹豫,立刻通过内部对讲机接通了乘务长。
“李姐,我是秋月。A3区洗手间有异常情况。一名男性乘客带一名女童进入已超过二十五分钟,多次催促无效,且态度恶劣,我怀疑内部情况不正常,请求指示。”
乘务长的声音立刻从耳机里传来,果断而严肃:“收到。秋月,你留在原地继续观察,不要离开。我马上带安全员过去,同时向机长汇报,申请破门授权。”
命令清晰,行动迅速。
不到两分钟,乘务长就带着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安全员赶到了现场。
周围的乘客也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,纷纷投来关切和好奇的目光,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
乘务长亲自上前,最后一次敲门并大声警告:“里面的乘客请注意,由于您在洗手间停留两小时,时间过长且无法确认安全状态,我们现在要求您立刻开门!否则,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!”
警告发出后,里面依旧是死寂。
“准备破门!”乘务长对机长授权的回复言简意赅,她对两名安全员下达了最终指令。
一名安全员对准门锁的位置,另一名蓄力在后。
“一、二、三!”
“砰!”
第一下猛烈的撞击,让门板发出了痛苦的呻吟,但门锁异常坚固,没有被撞开。
“再来!”
两名安全员对视一眼,后退一步,再次合力发起了冲撞。
“砰!”
这一次,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,门锁被强行破坏,整扇门猛地向里弹开。
当门被打开的那一刻,眼前的场景让所有空乘人员都惊出了一身冷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