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妈打来电话的时候,我正在店里下面。
一锅滚水,咕噜咕噜冒着泡,我左手抓着一把刚抻好的面,右手拿着长筷子,正准备往锅里送。
手机“嗡”一下振动,我歪着脖子用肩膀夹住,划开接听。
“喂,妈。”
“幺儿!你赶紧的,给你爸准备五万块钱!”我妈的声音又尖又细,跟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,还带着哭腔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筷子差点掉进锅里。
“啥子?五万?要那么多钱干啥子?”
“你爸……你爸他……他赌博被抓了!要交保释金,晚了就要送进去了!”
我当时就懵了。
我爸,那个每天守着电视看《鉴宝》、下楼跟张大爷下象棋能悔棋赖半个小时的老头儿,赌博?还被抓了?
这比说我们家楼下的黄葛树一夜之间开了花还离谱。
我下意识地扭过头,透过小面馆那扇油腻腻的玻璃门,朝我们家那栋老旧的居民楼望过去。
五楼,左手边第二家,阳台上还晾着我爸那件穿了八年的灰色老头衫。
而就在我对面,店里唯一一张给客人歇脚的烂沙发上,一个瘦削的身影正陷在里面,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上那个抗日神剧,嘴里还“突突突”地给主角配着音。
那不是我爸,又是哪个?
电话那头,我妈还在哭天抢地:“幺儿啊,你快点啊!妈这辈子没求过你啥子,这次你一定要帮你爸啊!不然我们这个家就完了!”
我捏着手机,看着十几米外沙发上活生生的我爸,又听着电话里我妈为“被抓走”的我爸发出的泣血哀嚎,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这叫啥事儿啊?
一个天大的谎言,通过电波,赤裸裸地砸在我脸上。
我爸好端端地坐在这儿,我妈却让我拿五万块去“捞”他。
“妈,你先别哭,”我把声音压得尽量平稳,“你确定是爸?你没搞错?”
“我还能搞错你爸?你个瘟丧娃儿,你是不想管了嗦?”我妈在那头跺着脚骂。
“不是……我……”
“你赶紧去筹钱!我把卡号发给你!一分都不能少!”
“嘟嘟嘟……”
电话挂了。
我拿着手机,看着锅里沸腾的水,感觉自己脑子也成了一锅浆糊。
“老板,我的二两小面好没得哦?”一个熟客在门口喊。
“来了来了!”我回过神,赶紧把面下进锅里,用长筷子搅散。
香浓的骨汤,红亮的辣油,翠绿的葱花,一碗地道的小面很快就出锅了。
但我心里,却翻江倒海,五味杂陈。
我爸抬眼看了我一下,咧嘴一笑,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:“今天生意可以嘛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把面端给客人,收了钱,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爸身边。
他身上有股常年不变的,混杂着烟草和肥皂的气味,是我从小闻到大的。
我死死盯着他,想从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,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“犯罪分子”的痕迹。
没有。
他还是那个他,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退休老工人,眼神浑浊,举止缓慢,最大的爱好就是喝二两小酒,吹两句牛。
我老婆小琴从后堂走出来,拿毛巾擦着手,看见我脸色不对,问:“咋了?跟丢了魂一样。”
我看了我爸一眼,把他拉到一边,压低声音说:“我妈刚打电话来,说我爸赌博被抓了,让我打五万块钱过去。”
小琴的眼睛瞬间瞪圆了:“啥子?!”
她也下意识地朝我爸看去,我爸正看得起劲,还学着电视里的人比划了一个开枪的手势。
小琴的表情跟我刚才一模一样,从震惊,到疑惑,最后变成了深深的忌惮。
她把我拉得更远了些,声音压得像蚊子叫:“你妈……这是唱的哪一出?老汉儿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?”
“我啷个晓得。”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“她哭得跟真的一样,听不出是假的。”
小琴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:“这事不对劲。五万块不是小数目,我们店里拢共也就这点活钱了。你妈那边是不是出啥事了?被人骗了?还是……她自己要用钱,不好意思开口,拿老汉儿当借口?”
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准得吓人。
我妈自打我爸退休后,就回了老家,说是城里住不惯,想念乡下的清静。她娘家在隔壁区县的一个小镇上,离我们这儿坐大巴要三个小时。
这些年,她跟我爸就这么两地分居着,逢年过节才聚一下。我们都习惯了。
她说她一个人在老家种种菜,养养鸡,挺好。我爸也乐得清闲,没人管他抽烟喝酒。
可现在看来,这“挺好”的背后,藏着事儿。
“那……你啷个办?这钱,打还是不打?”小琴问我,眼神里全是担忧。
我看着店门口人来人往,心里乱成一锅粥。
直接戳穿我妈的谎言?以她的脾气,肯定又是大吵大闹,说我不孝。然后事情的真相,可能就永远被掩盖了。
顺着她的话,把钱打了?五万块,那是我跟小琴起早贪黑,一碗一碗面卖出来的血汗钱。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送出去,我不甘心。
而且,万一我妈那边真的遇上了什么骗局,我这钱打过去,不就是肉包子打狗吗?
沉默了半晌,我咬了咬牙。
“我去一趟。”
“去哪儿?回老家?”
“对。”我说,“我倒要去看看,到底是我爸‘进去’了,还是我妈‘疯了’。”
我决定将计就计。
我给我妈回了个电话,说钱凑得差不多了,但都是现金,银行转账我不放心,我亲自送过去。
我妈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,好像不太情愿,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,她没法拒绝,只是一个劲儿地催我快点。
我跟我爸说,店里要进一批货,我得去趟外地。
我爸“哦”了一声,眼睛都没离开电视,只是随口嘱咐:“路上开车慢点。”
我看着他毫无防备的样子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,有点酸,有点疼。
他什么都不知道。不知道在老婆的嘴里,他已经成了一个“赌徒”,一个需要用五万块钱去“赎身”的罪人。
小琴帮我把店里所有的现金都装进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里。五万块,扎扎实实的一沓,用塑料袋裹了好几层。
她把包递给我的时候,抓着我的手,说:“你机灵点,别跟妈硬碰硬。先把事情搞清楚。有啥事随时打电话。”
我点点头,背上包,感觉那五万块钱像一块烧红的铁板,烙在我的背上。
我没有直接去客运站,而是绕到商场,给我爸买了一双新鞋。
他那双解放胶鞋,鞋边都磨开了线,他总说穿着舒服,舍不得扔。
我想,不管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场风暴,我爸是无辜的。这个家,不能让他寒了心。
三个小时的大巴车,摇摇晃晃。
我靠在窗边,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山峦,脑子里一刻也没停过。
我妈为什么要撒这个谎?
是她自己赌博输了钱?还是她把钱借给了谁,还不上了?
我想到我那个不成器的舅舅。
我妈只有一个弟弟,比她小七八岁,从小被我外公外婆宠坏了,游手好闲,干啥啥不成。前几年听说在外面搞什么投资,赔了个底朝天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
难道……这钱是给我舅的?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就跟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长。
我妈“扶弟魔”的倾向不是一天两天了。以前她跟我爸还在一起的时候,就没少偷偷摸摸接济她弟弟。我爸说了她好几次,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。
这也是后来我爸同意她回老家的原因之一,眼不见心不烦。
如果真是为了我舅,那我这钱,绝对不能给。
那是个无底洞。填多少进去,都听不见一个响。
车到站的时候,天已经擦黑了。
小镇上亮起了灯火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。
我妈没来接我。
我按照记忆,七拐八拐地往她住的老房子走。那是外公外婆留下的房子,很旧了,墙皮都有些脱落。
院门虚掩着,我推门进去,堂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。
我妈正坐在桌边,对着一桌子没动的饭菜发呆。
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,头发花白,眼窝深陷,脸上全是愁苦。
看见我,她吓了一跳,猛地站起来:“幺儿?你……你啷个这么快就到了?”
她的眼神躲躲闪闪,不敢看我。
“钱我带来了。”我把双肩包放在桌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我妈的视线立刻被那个包吸引了,她下意识地伸出手,又缩了回去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
“他人呢?在哪儿?”我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问,“我爸呢?抓到哪个派出所了?保释手续办了没?”
我妈的脸“刷”地一下白了。
她嘴唇哆嗦着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
院子里,只有几声虫鸣,衬得这屋里的气氛越发诡异。
“妈。”我加重了语气,“你跟我说实话。到底出啥事了?爸到底在哪儿?”
我妈的心理防线好像瞬间就崩溃了。
她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,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,拍着大腿号啕:“我对不起你爸啊!我对不起你们啊!”
果然。
我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,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。
“是不是为了舅舅?”
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。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我,像是见了鬼。
“你……你啷个晓得?”
“我猜的。”我冷笑一声,“除了他,还有谁能让你这么六神无主,连这种谎话都编得出来?”
我妈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最后化作一片死灰。
她不哭了,只是低着头,抠着自己的指甲,小声说:“你舅……他快被人打死了……”
接下来的半个小时,我妈断断续续地,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。
跟我猜的差不多。
我那个赌鬼舅舅,前段时间又跟着狐朋狗友去豪赌,一夜之间输了十几万。借的是高利贷。
利滚利,现在已经涨到二十万了。
债主天天上门逼债,扬言再不还钱,就卸他一条腿。
我舅妈吓得跑回了娘家,舅舅一个人东躲西藏,最后实在没办法了,跑来求我妈。
我妈把自己所有的积蓄,大概三万多块,全都拿了出来,还是不够。
高利贷那边下了最后通牒,五天之内,必须再还上五万,不然就动手。
我妈走投无路,她知道我不可能心甘情愿拿钱给我舅填窟窿,就想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。
编造我爸被抓的谎言,骗我的钱。
在她看来,只要是为了我爸,我这个做儿子的,砸锅卖铁也会把钱凑出来。
听完之后,我坐在那儿,半天没说话。
心里说不出的滋味。是愤怒,是失望,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。
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泪痕的女人,我的亲妈。为了她的弟弟,她可以这样毫无底线地欺骗自己的儿子和丈夫。
在她心里,我和我爸,到底算什么?
是不是就因为我们是亲人,就可以被她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?
“钱,我不能给你。”
我站起来,把那个黑色的双肩包重新背到背上。
我妈猛地扑过来,死死抱住我的腿,哭得撕心裂肺:“幺儿!你不能走啊!这是你舅的一条命啊!你就当可怜可怜妈,好不好?妈给你跪下了!”
说着,她真的要往下跪。
我一把扶住她,心像被刀割一样。
“妈,你起来!”我吼道,“你每次都这样!每次都用亲情来绑架我!你有没有想过我?有没有想过我爸?”
“我爸在家里,勤勤恳恳一辈子,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!你呢?你在外面,拿着他的名誉,来给你弟填赌债的无底洞!”
“你让他以后在亲戚朋友面前怎么抬头?你让小琴怎么看我们家?你让我们这个家,以后怎么过下去?”
我的声音越来越大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
我妈被我吼得愣住了,她呆呆地看着我,眼泪还挂在脸上。
“我……我只是……我只是不想你舅出事……”她喃喃地说,“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……”
“亲弟弟?”我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,“那我和我爸,就不是你的亲人了?”
我甩开她的手,转身就走。
“站住!”
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。
屋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一个瘦得脱了相的男人走出来,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脏T恤,头发乱得像鸡窝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。
是我舅。
他几步冲到我面前,拦住我的去路。
“外甥,你不能走。”他声音嘶哑,带着一股 desperation的味道,“这钱,你今天必须留下。”
“凭什么?”我冷冷地看着他。
“就凭你爸欠我的!”我舅突然提高了音量,眼睛瞪得像铜铃。
我愣住了。
我妈也愣住了。她看着我舅,嘴唇动了动:“弟,你……你胡说啥子……”
“我胡说?”我舅惨笑一声,他指着我妈,又指着我,“姐,你糊涂了一辈子!有些事,你瞒得住,我不想再瞒了!”
他转过头,死死地盯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:
“二十年前,你爸在工地上,不是操作失误,是酒后上岗!龙门吊倒了,砸伤了三个工友,一个重伤,两个轻伤!”
我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这件事,我知道一个“官方版本”。
我爸当年是工地上开龙门吊的,有一次,因为一个新来的工人操作失误,导致了事故。我爸为了保护那个年轻人,自己扛下了大部分责任,不仅丢了工作,还赔了一大笔钱。
从小到大,我爸在我心里,都是一个有担当、讲义气的英雄形象。
“那时候,你才上小学。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赔偿,还不够。人家工友的家属天天来家里闹,要你爸坐牢。”
我舅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,在我心里来回地割。
“是哪个半夜去挨家挨户给人下跪磕头?是我!”
“是哪个把准备结婚买房子的三万块钱,全部拿出来,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,凑了五万多块,把这事平下去的?是我!”
“是哪个怕你爸想不开,天天陪着他喝酒,把他从江边拉回来的?还是我!”
“那时候,你妈守着你,天天以泪洗面。你爸,像个活死人。这个家,要不是我,早就散了!”
我舅越说越激动,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。
“这些年,你以为你妈为啥老往娘家跑?为啥对我这么好?那是她心里有愧!她觉得你爸欠我的,我们全家都欠我的!”
“我后来做生意失败,欠了债,你爸你妈给了我一点钱,那算啥子?跟我当年为他堵上的窟窿比,九牛一毛!”
“现在,我只是输了十几万,你们就不管我了?就要看我被人砍死?”
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。
“外甥,你说,这钱,你该不该给?你爸,他欠不欠我这条命?”
我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我转过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妈。
我妈瘫坐在地上,双手捂着脸,发出压抑的、痛苦的呜咽声。
她没有反驳。
那就是……承认了。
我感觉天旋地转。
我心目中那个老实、本分、甚至有点英雄主义的父亲形象,在这一刻,轰然倒塌。
他不是英雄。
他是个犯了错,却让别人替他扛下所有罪责的懦夫。
而我妈,是这个谎言的守护者。
我们一家人,原来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、被精心粉饰过的泡沫里。
现在,这个泡沫,被我舅那双沾满了赌债和绝望的手,狠狠地戳破了。
里面那些腐烂的、不堪的秘密,全都暴露在空气里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院子的。
我舅没有再拦我。
我妈的哭声,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。
我背着那个装了五万块钱的双肩包,像个孤魂野鬼一样,在小镇的街上游荡。
夜深了,店铺都关了门。只有路灯,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。
我掏出手机,翻到我爸的号码,却迟迟没有按下去。
我该跟他说什么?
质问他?爸,你为什么要骗我这么多年?
还是安慰他?爸,没关系,都过去了。
我做不到。
我脑子里乱极了。一边是我爸那张老实巴交的脸,一边是我舅那副狰狞扭曲的表情。
一边是二十年的父子亲情,一边是肮脏不堪的陈年旧事。
我感觉自己被撕裂了。
最后,我拨通了小琴的电话。
电话一接通,我就听见她焦急的声音:“喂?老公?怎么样了?你没事吧?”
我的眼泪,在那一瞬间,决了堤。
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蹲在异乡小镇的马路边上,像个孩子一样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我把所有的事情,一股脑地,全都告诉了小琴。
电话那头,是长久的沉默。
我甚至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。
过了很久很久,她才开口,声音很轻,很柔。
“老公,别哭了。”
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谁家还没点破事儿呢。”
“爸他……他也不是故意的。他肯定也后悔,也难受了一辈子。不然,他为啥这些年越来越不爱说话,就喜欢一个人闷着。他心里苦啊。”
“妈也是。她夹在中间,一边是老公,一边是弟弟,手心手背都是肉,她能怎么办?”
“至于舅舅……他是混蛋,是烂泥扶不上墙。但是,二十年前,如果不是他,我们可能就没有这个家了。”
小琴的话,像一股温泉,慢慢地流进我冰冷僵硬的心里。
是啊。
我爸是犯了错。但他也用半生的沉默和愧疚,惩罚了自己。
我妈是撒了谎。但她也被这个谎言,折磨了二十年。
我舅是个。但他也曾在我家最危难的时候,拉过一把。
人渣
这些恩恩怨怨,像一团乱麻,缠了二十年,早就分不清谁对谁错了。
“那……钱呢?”我哽咽着问。
电话那头,小琴又沉默了。
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。
就在我以为她要说“把钱带回来”的时候,她说:
“老公,把钱留下吧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这五万块,就当是我们……替爸,还的债。”
“不是还给舅舅的。是还给二十年前,那个帮了我们家的年轻人。”
“我们把这笔债还清了。以后,我们跟舅舅那边,就两清了。他再闯祸,再赌博,都跟我们没关系了。我们仁至义尽了。”
“我们把爸妈从这个泥潭里拉出来。让他们以后,能活得轻松点,坦荡点。”
“老公,钱没了,我们还可以再赚。家没了,就真的什么都没了。”
挂了电话,我蹲在马路边,又坐了很久。
夜风吹干了我的眼泪。
我站起来,转身,重新走回那个黑暗的院子。
我没有敲门。
我把那个黑色的双肩包,轻轻地放在了院门口的石阶上。
然后,我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坐上回城的头班车时,天刚蒙蒙亮。
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,一夜之间,却感觉恍如隔世。
回到家,推开门,我爸正坐在沙发上,看着电视。
还是那个台,还是那个神剧。
他看见我,愣了一下:“幺儿,你啷个就回来了?货进完了?”
我看着他,看着他花白的头发,和他眼角深藏的疲惫。
我突然觉得,那些所谓的真相,那些所谓的对错,在这一刻,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。
他是我爸。
这就够了。
我把手里提着的那个鞋盒,放在他面前。
“爸,给你买了双新鞋,你试试。”
我爸愣住了,他低头看着那个崭新的鞋盒,又抬头看看我,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在闪动。
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鞋盒,拿出那双黑色的布面老头鞋,翻来覆去地看。
“你这娃儿,乱花钱干啥子……我那双还能穿……”
他嘴里念叨着,却小心翼翼地脱下脚上那双开线的胶鞋,把脚伸进了新鞋里。
大小正合适。
他站起来,在原地踩了踩,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满足的笑容。
“嘿,还挺合脚。舒服。”
我走过去,坐在他身边,像小时候一样,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。
他的肩膀,不再像记忆中那么宽阔,甚至有些硌人。
电视里,还在“砰砰砰”地打着仗。
“爸,”我轻声说,“过两天,我们一起去钓鱼嘛。”
我爸的身子,轻轻地颤了一下。
他没有回头看我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。
那一声“嗯”,很轻,很轻,却像一块石头,落进了我心里,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我知道,有些事情,我们父子之间,永远不会再提起。
但从今天起,有些事情,已经不一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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